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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起错过西贡
作者:任文宇  来源:  点击:  发布日期:2015-07-31 16:44:34

  梅是在夏夜到的太太家,白铁皮的路灯晕出浅黄夜雾,深邃的夜色让人忘记劳顿。木门启开、花木繁茂,长长的走廊开在清冽的花丛间。只见到了太太,巨大的阻隔又是巨大的开阔,因为梅卧房的床对着木窗,一株稚壮的木瓜树已经挂果,深深地吐着气,对她。而忠少爷和老爷盘腿在自己房间里吹拨乐器,乐声被静谧的西贡夜空传颂和消化。太太端庄的笑纹如同绣花针,一枚枚、闪着皮肤的光泽,其间所有的沉默和叹息梅都不懂。

  不必懂,梅才10岁。

  西贡的夏仿佛聚结了越南所有的高温。梅在薄如蝉翼的蚊帐中蜷着脚,听蝉噪和忠少爷断续的笛声,想远郊的母亲和妹妹时会流下清泪,但很快又泛起笑意。因为日间盛满了那么多的新奇和期艾,她看见太太的香茶袅袅升烟、看见绣金的瓷器、看见清凉通风的厅堂里深红木的家具,而暖色的墙壁上满是端正的木质挂画,那么好。

  年长的阿婆在太太家已几十年,干瘦而伶俐,踮着脚一路小跑着忙这忙那。梅就有大把的时间在干活时欢喜和发呆,用小红盅递进金色的麦笼里给自己的蝈蝈喂水;在粉嫩的夹竹桃下擦客厅地板,原来楠木的旧痕是这般好看。潮漉漉的青蛙跳进来,触到梅善意的手,又吓回院里那浓绿的蒲叶丛中。还有那雕花的窗格,算盘珠子一样圆润的木窗棂,日间在梅的手下不染纤尘,华贵潮亮,夜间又投射着温良的月光,给她一个好梦。

  梅做小小的女仆,一天天长大。穿着绿麻的合襟上衣,已经和太太家的所有花木成了朋友,老爷,太太,大大小小几个少爷,活计麻利的阿婆,她都喜欢。早晨,木瓜树切口滴下第一滴乳白的浓浆,和晨露一起在光线下沿树干下坠,全家人就都起床了。人人都是圆领搭扣、宽大裤脚的薄麻白色睡衣,在被夜色滋润得油绿闪光的花木中穿梭,宛若仙子,把长长的白毛巾搭在肩上洗脸。

  叫人高兴的西贡的早晨。

  阿婆每逢买米割肉的日子就格外神清气爽,用草绳提着红白相间的肉,尖利的手指指挥贩米的汉子把米簌簌地倒进沉色的陶缸,再熟练欣喜地抓起一把赞叹。阿婆还教梅做饭,用篾篓洗米、在炭火上炒菜,让肉片在油光中翻卷,嫩色、香气溢起时放入芥兰菜。

  梅喜欢紫坛烘煲的米饭,油闪闪的粒粒晶莹,盛在朱红木碗里十分好看。小少爷在堂厅里吃饭时,用那张朱红的椅和桌,总要用力翘起屁股才坐得上高腿的椅。男孩都穿棉布短裤,方领短袖的白衬衫深深地扎进裤带里,伶细的成长中的腿写满西贡的阳光,还穿夹脚趾的人字拖鞋,在炎热的天气里,弄出动静。

  阿婆常常让梅去摘木瓜,踮起脚用长口的小刀轻轻一顺,就捏在手中了。从铜盆里捧水洗净,木瓜黄绿的尾部饱满丰美、梅在水里长久地抚摸,脸上满是铜盆反映的阳光。梅牙牙地笑着,汗水顺结着头发,凝在辫子上,10岁,已经有了小小的性感,在那么一瞬间。

  木瓜熟了是甜美的水果,而黄绿青涩时,则是消暑的菜品。梅用刀剖开,刀柄都淹进脆而黄白的瓜肉里,内核滚出珍珠米一般亮晶晶的籽,梅笑了,这是自己极佳的游戏,在水里凉凉地数摸那颗颗的冰凉,或轻轻地捧起玩赏。这可爱的木瓜,昨夜还是窗前的一幅画哩,最重要的是自己,夜夜听见它长大,深深呼吸。

  梅用刀口轻敲瓜肉,敲出痕,抹下丝,装成斯文的一盘,浇上澄黄透亮的醋,上面飘着红红的椒圈、姜末,是清浅好味的酱汁。脆脆的,香酸的,可以吃了。

  梅见过浩仁两次,她是忠少爷的朋友,分梳浓发、深麦色皮肤,清清爽爽的白衬衣。梅爱看他轻轻地讲话、笑、还有走路,仅仅是喜欢看见。梅在秋天时发现一条肥鱼在黄铜盆里闲闲地吐水,原来浩仁要来吃饭,那晚的菜是梅央求阿婆让自己炒的。她换上了红彤彤的衣,白袜子、黑布鞋,不苟一丝地束好头发,试探地踮着脚尖把饭托上,浩仁露出齐整的牙与梅笑,女孩怯怯地也笑,转身后才是心情怒放。

  故事似乎到此就打断了,寒寒暑暑、新鲜贯穿的植物,西贡持久的高温。太太的家已见衰落,梅20岁时少奶奶和忠少爷在商量她的去向,一天,哭肿了眼的太太把梅喊到卧房,10年来,梅仿若她早夭的小女儿,陪她、得她的关爱。太太含泪取出红色的Ao Dai,那种越南女子传统的服饰,加上黄金链镯,都给梅。人却倒在床上恸哭。

  20岁,另一种开始。

  她被介绍到浩仁家,当女仆。房屋也是那样的通透清新,绿木墙板、嫩黄的壁和地,良软的毯、雪白的纸,睿慧的佛头、剔透的器皿,一切更加华丽而有书卷气息,这是浩仁的家。

  玉兰花开,盘香袅秀息息。浩仁的发修剪得很有序,喜欢久久地弹钢琴,未婚妻来访时,会抚摸浩仁的头,听他奏新谱的曲。两人围着咖啡桌打闹,女人抛下一只高跟鞋,浩仁追进卧室,门关上。梅似乎全然忘了自己幼时对浩仁的喜欢,新鲜的笑始终挂在脸上,只是更用心地为他烧制精致的小菜,精心地把女人的鞋摆正,在浩仁床上找到她的唇膏时,小心地收进他的抽屉。

  ……日子。

  纯熟的煎蛋、碧绿的汤,浩仁对梅的乖巧渐渐有了关注,一切如故,黑色铁质的落地风扇呼呼地吹着。有一天早归,他终于发现了惊惶失措的女仆,发现了在镜前端详的小女子,也发现了她的美,梅华艳的Ao Dai催熟了她身上的一切生机,摒弃了宽大的圆裤,20岁的梅是这样的,迷醉大家的眼睛。

  从此以后,浩仁在未婚妻来访时弹的曲子就浸饱了烦躁,夜夜描画佛头,皆是梅的眉目。夜间,有画眉的叹息,水缸然然地滴着水,月光大块大快地跌落,院子显得黑。浩仁开始在走廊里徘徊,看梅的门窗。

  一夜一夜。

  雨季,未婚妻哭着走了……

  原来故事拐了一个弯。结尾处,梅在金黄的木瓜树下摸着隆起的小腹为浩仁念故事,浩仁教过她认字,她已经是浩仁太太了。

  软糯的越南话。

  安静的朋友来时,我会和他们一起看《青木瓜之味》,大家都醉溺在那柔长的色彩里,终了呼出一口气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是那么想变成一个面色略黑、颧骨突出的越南女孩,在那条藤蔓缠绕、叮叮铛铛的小街上买米、裁布,洗净手指,吃酸的食物。为瘦发愁。这是陈英雄描摹的50年代的越南西贡,因为太美,有人说那是他的臆想。温醇的西贡,有着大壁大壁的明黄颜色,它现在叫胡志明市。

  2004年出厂的机器正在读碟,而我们,早就已经错过了1950年的西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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